題記:
一個小山坳內(nèi),一側(cè)臨于山腳,一側(cè)又是水泥樓高聳,數(shù)十間木頭老屋斜在一條石頭小路兩邊,逼仄、老舊、幾分頹敗……仿佛要把人拖入舊時光隧道。
是啊,程田寺格古街老得快被年輕人遺忘了。然而,在一些中老年人記憶里,它曾是摩肩接踵的街市。
彌散著人間煙火的古街,留下了時代變遷的印記,時至今日還依稀飄蕩著縷縷瓷香。
走進程田寺格古街
◎ 車走之
我們從程田寺右手邊拐進一條狹窄向上的石頭路。小路的兩旁有一些老舊的房子,有一層樓高的,也有兩層樓高的。在高大水泥樓下,這些老房子矮小而寒磣,連承接的陽光都是如此稀薄。
石頭鋪成的路并不平坦,一臺摩托車都不好通行。街上偶有老人出入,步履蹣跚,時間好像要在這里停滯——年輕人想要逃離的地方。
“這最早是一個小廟。早些年拆了,是這個位置,不會記錯。前面還有一個橫跨在街上的戲臺,熱鬧著呢?!崩咸K已年過古稀,現(xiàn)家在街口,對老街的掌故頗多。一段段老街的故事隨著我們踩在石頭上的腳步聲,向街尾鋪展開去。
街頭便是老蘇父親早年的美記商行,主營彩瓷。二層樓,門上油漆斑駁,原來的黑瓦怕是碎得攔不住風(fēng)雨了,已部分換成現(xiàn)代彩鋼瓦。他說,早年生意好著哩,客人坐滿了一八仙桌等著彩瓷出爐,公私合營時商行入股到集聯(lián)瓷廠,土改時房產(chǎn)被登記到別人家門下了。
對面住著誰,隔壁又是哪戶人家,老蘇了如指掌。裕源商行在美記商行對面,最早是許友義創(chuàng)建的。美記的邊上是蘇學(xué)金、蘇勤明的蘊玉瓷莊。德化兩門知名雕塑世家,都曾在程田寺格街——縣城最早的陶瓷街,塑泥成像,行銷四海。
聽說,兩門陶瓷世家在程田寺格還留下一段感人肺腑的故事。民國8年正月的一天,一代瓷塑大師蘇學(xué)金病重,養(yǎng)子蘇勤明年僅十歲,他將徒弟許友義叫到跟前,囑托他將勤明撫養(yǎng)成人。許友義不負(fù)重托,教授蘇勤明瓷塑技藝,并為其完婚,再送他回到蘊玉瓷莊,重振家聲。
“吃沒?”“來哦,呷茶!”我們繼續(xù)沿街而上,老蘇與這里住戶熱情地打著招呼,雖說,房主是換了一茬又一茬,有一批原紅旗瓷廠的老技術(shù)員也在這邊住了下來,鄰里的人情世故慢慢地簡化成寒暄,特別是上了年紀(jì)的老人尤為如此。聽說,老街住戶以前又熱情又團結(jié),誰家有事,吆喝一嗓子,家里就會擁上一群厝邊頭尾。
我們在一座一層木頭老屋前停了下來。門窄窗大?“這是布窗,當(dāng)年支起窗板,擺上樣品,就可以營業(yè)。”老蘇介紹道,很多商人看上布窗上的東西,店主拿到里間制作加工。在布窗上面,我看到一塊老舊木頭牌子——門牌“德化縣潯中程田寺格12”,“門”字用的是繁體字,或為民國時期遺痕?!扒暗旰蠓弧?,民國時期這條街道的格局大抵如此,德化陶瓷從這里走向了四面八方。
在后屋泥塑和加彩可以理解,可如何在屋內(nèi)燒瓷和烤花呢?聽了我的疑問,老蘇解釋說:舊時壘個烤花爐放在室內(nèi)烤花,烤花爐并不占大地方,問題不大,這事他干過;燒瓷塑還是要有更大的爐子,可以找別人寄燒。他指了指不遠(yuǎn)處山間的一叢麻竹林補充說,那邊民國時期有一個大窯,有兩間窯室,窯主叫許世南,他還會做雕塑,后來去了香港??磥懋?dāng)時程田寺格一帶生產(chǎn)加工陶瓷完備,正是這種完備的生產(chǎn)流程,才成就了德化最早陶瓷街的繁華。
除了蘇許兩陶瓷世家,一路上還聽到一些相對陌生的名字,他們都曾在這條街上留下一個個為陶瓷為生活忙碌的身影。例如,許光寶、許文安、周元開、周雅各、蘇由甲、蘇金滿、林友社、林天培、陳其泰、涂遠(yuǎn)珠等都是名噪一時的手藝人。這條德化早期知名的陶瓷街,人才不可謂不薈萃。他們或為泥塑高手,或為彩繪巧匠,或營銷能人,或燒制奇才,都是陶瓷行業(yè)好手。“除了做陶瓷,有些人可厲害了。會做泥塑的,大部分會裝佛,蘇由甲就是其中的高手;蘇金滿琵琶彈得很好,街上不時可以聽到琵琶聲。當(dāng)時街上熱鬧著,我有時會在店里買一根油條、一塊煎粿什么的……”每走一步,老蘇都有說不完的話,他似乎要把老街歷史和他與老街往事告訴每一個想聽故事的人?;蛟S人老了需要的只是有人愿意傾聽。
我們沿著石頭路,繼續(xù)往上走去。有兩三間老屋頹倒在地上,殘垣斷壁,地上的草已長得比人還高了。聽說,此為已故陶瓷藝人許金盾的家,當(dāng)年他和他父親就是坐在這里創(chuàng)作出一尊尊精美的瓷塑。
沒有多少店鋪樣式的老屋了,似乎快到街尾了。眼前的老街并不長,現(xiàn)代高樓漸漸擠向街道中間的石頭小路——再跨上幾步,就可走完這段漫長紛繁的歷史?
老蘇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。程田寺格街舊時縣城連接寶美一帶必經(jīng)之路,兩旁的店鋪從程田寺邊上一直開到山上的分岔路口——一條通往后井窯,一條通往屈斗宮?!澳菐状备邩堑牡胤皆仁莻€大隊的彩繪廠……現(xiàn)在路口的石頭房子,也是店鋪,解放后建成竹器社……竹器社旁邊有一座護界寺,兩棵桂花老大老香了……”老蘇給我補了一堂程田寺格老街的歷史課。
正是這些講解化解了我多年的一些疑問。十多年前,我曾到程田寺格老街一處老房子做客,走到三樓的小閣樓上,大廳里有一張用瓷板燒制的銘文擺在案桌,記錄著死者的生平,這在它處是比較少見的;閣樓外的窗臺上種著花,陶瓷花盆上的手工彩繪清雅脫俗。當(dāng)時,我同多數(shù)年輕人一樣,并不了解古街烙上的陶瓷印記。此時,我才理解這條街的很多角落都散落著德化陶瓷的文化碎片。
不,不只是文化碎片,古街還有幾戶人家在堅持陶瓷手藝活,這是活生生的文化傳承。有一對夫婦擠在老屋里,你注漿來我開模,你拼接來我擦水,正在制作香插,樣品架上還有泥條編織的花瓶、繁花似錦的掛盤……在這里,陶瓷成為百姓的衣食父母,生活的技能無形中成為活態(tài)的陶瓷文化。
另有一家叫豐之林的作坊,門口擺放著石膏模具,如木桶般大小,門內(nèi)的渡海觀音塑像高過人頭,慈眉善目,栩栩如生。走出陰暗的作坊,身后傳來一句話:不久,我們也要搬出去了,外面更開闊,也更安全一點。前段時間,古街一間老屋著火了,有位老人沒能走出來,幸運的是消防車的水管足夠長。是啊,老街老了,舊了——它將何去何從?